记忆里留香(下)
岁月轮回,季节更替,带不走心的记忆。春有花,夏有风,秋明月,冬雪松,一季一姿色。一年长一岁,一岁一回忆,过去的年年岁岁,日月光阴,在记忆里留香。 活在尘世间,苦作禅来修,过往多少事,萦绕在心头,心所遇,念所生,路所逢,目所见,耳所听,一半是艰难困苦,一半是闲适趣味。一花一草,一木一蚁,皆是生命,春夏秋冬,都是修行,唯人类修行中,由蛮荒过渡到文明。是谓文明,乃人类在进化过程认识宇宙改造世界中追求视觉、听觉、嗅觉、味觉、感觉更美妙,更高级,让物质、精神追求最富足、最完美的社会发展阶段状态。美妙的追求说到底,就是吃穿住行娱乐的满足。其他问题,这里笔下言“穿”,先祖们在进化过程中先始有了羞丑意识,便没法以树叶、树皮、皮革、茅草跻身。自嫘祖发明种桑养蚕抽丝织绸制衣之后,上层达官贵人们便有了高级庶丑衣物,但还不能言及保暖。2000年前先祖又自东南亚引种棉花为观赏植物,公元1295年,琼州黄道婆发明了纺棉花为线的纺车之后,“穿”的文明才进步到新的阶段,也就有了“温暖”之词。 “穿”之物乃衣服鞋子帽子袜子等等,乡里人把它叫“穿戴”,言乃穿背心、穿兜兜儿、穿短袖、穿衬衫、穿外套、穿裤子、穿鞋、穿袜子一套套;戴帽子、戴口罩、戴围脖子、戴手套等只为遮羞保暖。城里人叫“服饰”,认为其功能一是为护身挡体遮羞保暖;二是满足个人对精神相貌美适的追求;三是满足彰显个人身份及社会地位装扮的需求。服饰重在饰,饰胜于食。 记忆中,20世纪50年代初,我们老家农村人,穿戴基本上都是用棉花做的粗布子。粗布子是将棉花收回来晾晒干后,经过拧棉花车子拧出棉花籽成皮棉;皮棉经弹棉花柜弹两三遍使棉花纤维抽长、暄软、雪白、蓬松成卷;分成小绺绺儿搭上棉扦子,用搓棉花板搓成棉花捻子;棉花捻子搭到纺棉花车子的铁锭子上纺成线。纺车的铁锭子上缠着一圈儿苞谷棒子叶儿,初纺时轻摇纺车,往铁锭子苞谷棒子叶卷儿上纺缠些棉线为母线,再捏着母线头儿和棉花捻子,轻轻用搅把子摇动纺车,让棉花捻子的纤维与母线拧巴着连成一起,便可以有节奏地用搅把子搅转纺车轮子带动铁锭子转动,转一圈儿就可以从棉花捻子里抽长长一条棉线缠绕到铁锭子上。一根根一线线,不一会儿,就会在铁锭子上缠绕出一个棉花线轱辘儿。线轱辘儿从锭子上抽下来插到细铁钎子上,找出线头儿拐到拐子上,好几个线轱辘儿才拐满一拐子。从拐子上卸来叫线棒子,一棒子一棒子棉线再经过煮、浆、晾晒、棒槌捶打后才上大道场拉线,把棒子线拉成扭子线,最后上织布机织成棉布。织棉布分甲织布和二糜子布,甲织布经线粗而密,纬纱也是双股子,二糜子布经线细而疏,纬纱是单股子。 那时候,纺线是妈的主要家务活之一,她白天要参加队里集体劳动,晚上要参加干部会、党员会、社员会,一天到晚脚底板抹油,跑得不停点儿。只要是得空儿,就坐在纺车前纺线,晚上常常还把纺车搬到炕上,点着煤油灯纺线,我常常半夜睡醒看到妈眼睛熬得通红还在纺线。妈她们那一代家庭主妇比现代年轻家庭主妇,家务活恐怕都要多十倍。见妈太忙太累,我和姐常帮妈拐线,拐成一扭子一扭子妈统一浆线、拉线后上织布机。妈是乐天派,肚子里故事多,出口一串串儿顺口溜,她织布,我们娃们喜欢偎依她身旁听顺口溜:织布机,挂线线,中间坐个女娇莲,脚一踏,手一板,旮哩旮瘩儿都动弹。织布织布哐当,娃子女子穿上,娃子穿裌裌儿,女子穿褂褂儿,走到人前多光样。 一般地,一匹布是三丈六尺至四丈二尺长,布织够一匹长之后,织布娘会把经线卷二指长一绺子,再织二尺或五尺长,用剪刀从分界处把经线剪断,这样子,一匹布就下了机子。 下机子的白布送上院黑子爷张祥智大染坊印染。黑子爷早先染白粗布染料单一,就是蓝靛。当时在我家门前墹塄下右前方,是张兴福的蓝靛靛池,靛池由一个约5X5米的正方形打靛池和一个约2X4米的沉靛池组成。打靛池底子用石灰和胶泥铺平夯实,四边青砖砌成,石灰和草筋压实抹面,不能漏水。沉靛池底子四边都是青砖砌成,石灰和麻筋压实抹面,再刷黑钒水,呈枣红色,看上去很美观。每年春夏之交,蓝靛苗儿长成,当时的农业初级合作社女社员们把蓝靛苗收割后堆放在打靛池周边。男社员打靛时,把蓝靛苗分批次投入打靛池中,并投入适量生石灰,从南河水渠引水灌入打靛池,泡一天一夜24小时。打靛用的是那种“T”型打靛板,长长的木柄前安块木板子,打靛池周边站的都是人,你打一阵子,他打一阵子,把蓝靛苗捣成细沫沫子,待打靛池水由清水变成蓝汪汪的,再用长木柄大笊篱把池里的渣渣子捞干净,静静地沉淀一晚上,第二天早上扒开西北角排水眼,把上边清水排出去,剩下的就是蓝靛糊糊子。精壮男劳力用舀大粪筒筒儿一筒筒儿一筒筒儿把蓝靛糊糊子舀倒沉靛池里,又沉淀一脕上,扒开西边沉靛池水眼子,把清水排净,剩在池里的是蓝靛泥,蓝靛泥用桶担到张兴福家晒台上晒干成粉末,这就是商品蓝靛。 蓝靛染出的粗布颜色是蓝里泛白,比海军蓝颜色浅,比月白布颜色深,就是现在浅色牛仔裤那种颜色。村里有些可怜人没钱染不起白粗布,就用草木灰加点儿生石灰和水浸泡,把草木灰硬浸渍进白粗布棉线纤维中,反复浸泡,反复晾晒,反复锤打,最后把白粗布染成草木灰色。穿这种颜色布做的衣服,人见了都喊“灰老鼠”。进入农业生产合作社高级社后,国家轻工业不断发展进步,供销合作联社开始有卖那种纸包包儿的煮黑、煮蓝、煮青类化学颜料,以后又有了不用煮,直接染色的红、绿、蓝、紫等各色化学染料,竹林关人把它叫膏子,染布、染衣服、染棉线、染丝线就更方便了,自己在家就染了,黑子爷逐渐失业,大染坊也彻底关张。说到穿,早年人可真糟孽,黑粗布做的裤子是那种大裆裤,上边缝个白裤腰,大人有条布条做的裤带拴着,我们娃们根本无裤带,把裤腰拧紧一褊,光着脚丫子跑得欢实太太。一年到头就是那一身黑粗布衣服,一般是冬天必须缝棉衣棉裤,到了春夏之交,棉袄棉裤热得实在穿不成了,妈会拆开棉袄棉裤,扒掉棉花和里子,棉服外层黑粗布就是我们的单衣单裤,那衣服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兜兜儿,确实只是庶个丑。布鞋也是一年到头一双,不是非常寒冷都是精脚片子,舍不得穿。十二岁之前没穿过袜子、背心、短裤、短袖、衬衣、衬裤;没戴过帽子、围脖、手套。冬天就是空洞棉衣棉裤,里边没套任何内衣,春、夏、秋就是黑粗布单衣,多数时间舍不得穿。除上学之外,浑身上下不挂一条线在野地里疯跑着捥野菜、寻猪草,摸鱼虾、扫叶叶儿、割粪草、浇园子、捞烘柿、打桐籽、打木籽、打皂角、捉稻虫、捉芝麻虫、打蛟水和小伙伴玩耍各种游戏,从不觉害羞,因为大家都一样。有时候逢端午节,妈也会给扎一个花兜兜儿穿着,能把肚脐眼护住,就光样得很了。 稍微大点儿之后,学会了打草鞋,便以穿草鞋为主,天暖和了穿偏耳子草鞋,天冷了穿满耳子草鞋,冬天天太冷了用苞谷胡子、苞谷棒子叶衬到满耳子鞋中保暖,我年年冬天两只脚后跟、脚背,两只手背都长冻疮疱,烂一冬,直至现在还能看到当年冻疮痕迹。那时候,男人们时兴腿上扎裹脚,裹脚也叫绑腿,大概是一巴掌宽的白粗布,在织布机子上直接织成。扎上裹脚,上坡登山腿肚子不疼,上王家坡、瓜园台挖地、锄苞谷石头蛋子滚下来砸腿上不受伤,脚上穿满耳子草鞋用苞谷棒子叶包脚也伤不了脚背,还起到保暖作用。 当然,是谓社会,都有贫富之分。农业生产高级社之前,农村劳动力流动还是自由的,有一些远到西安、下武汉经商的人家;有一些小手工商业主;有一些读书在外参加工作的;有一些早期参加革命当官的;还有些伪人员能海人被人民政府留用的;新政府也在农村青年中招收了一些工人;民国时教书的、行医的解放后都参加了正式工作,他们这些商户、“四属户”家庭男女老少,也穿的西湖明镜,男的有穿“八大块儿”的,女的有穿绸缎衣裤的,多穿细布子衣裳细布子鞋。小时候,我就感觉到农民家庭和工人、干部家庭生活,经济收入差距很大,特别羡慕人家有工作家庭那些孩子。 20世纪六四年起,我觉得社会进步很快,竹林关街西街许家有了织袜子机,人们可以拿棉线当场织成长筒袜子,供销合作联社有松紧吊带儿卖。妈纳一双袜底子上到长筒棉线袜子上,我把脚一洗,袜子一穿,松紧吊带儿一紧,别提腿脚多舒服了。另外,供销合作联社也开始凭布票供应白洋布、黑丝布、安安儿蓝、黑斜纹儿、月白布、蓝司令布等衣服面料,竹林关中街邢家还开了间缝纫机铺,可以制作“八大块儿”四兜兜儿衣服、西装裤、大翻领短袖衫、小翻领长袖衬衣及年轻女子穿的对襟子双兜上装等,人们穿戴有了很大改善。但大裆裤不分前后,可以两面轮换穿,耐实。西装裤有尿口儿,有前后之分,尻蛋子处容易磨烂,所以不得不在尻蛋子上打补丁。到邢家缝纫机铺打补丁穿着好看,自己在家用针线补的补丁边缘不规整,丑丑子、裂裂子,看上去很不雅观。那段时间乡里穿戴是老粗布衣服和细布子衣裳共存,细布子凭布票不够穿戴,粗布子打尖,也有可怜人把布票卖钱,全家人依然穿戴粗布子。 穿戴变化最大是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记得六七年夏天,那次我当扁担客随父亲从竹林关担脚上丹凤县,过了丹江到冯家墹子,往县城一乃拐,一乃拐着走,前边有位姑娘,穿着条蓝色“忽啦啦”裤子,那裤子有塄塄儿有线条儿,姑娘穿着那种料子裤,一迈步颤巍巍,好像腿上、尻蛋子上的肉肉儿都是活泛的,耀眼得很,后来才知道那是“凡立丁”裤子。那些年,女人们穿条“凡立丁”裤子就成了耀眼虫儿。以后时尚穿戴不断涌现出来,市场上卖有了尼龙袜子,有女人穿的那种白塑料底子黑方口儿鞋,特别是浙江海盐衬衫总厂改革家步鑫生厂长出品的那种黑底色大红花衬衫,美化了中国亿万妇女。竹林关街上有位漂亮姐嫁给了上乡一个工人,竹林关每逢集她都回娘家,午饭后从竹林关回婆家老从我家门前堰渠链子上走,村里那帮打蛟水娃就站在渠对面喊:花女子,回婆家,腿一抹,尼龙袜,脚一抬,胶底儿鞋,凡立丁裤子呼啦啦,黑衫子,大红花,脸上还把嫣子打。至此,时尚服饰流行的有灯芯绒裤子,涤确良衬衣,千层白布底黑灯芯绒面布鞋,蓝涤卡服饰等等。发展到今天,我们都已经说不出我们服装的面料叫啥名字了,反正品牌、花色、式样多得没样样儿,随心所欲买一件穿多年,不褪色,穿不烂。一不小心就积攒了多高一摞子衣裳,扔了舍不得,穿么过时。我们生活在物资供应非常充足的幸福时代,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人的福分。记忆的风尘中,有许多让人无法忘怀的事儿,在记忆中留香。 (编审 赵国军) (责任编辑:商州民间文化研究协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