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积宽小传
积宽者,乳名给娃子。
遇泰,增广瘭生,嘉庆二年(1797年)四月初一,为保卫姚家楼,率乡勇抗击王聪儿部,阵亡。留下二子,长:麟寿;次:麟玉,邑痒武生,终于道光六年四月。自道光以降,国道日衰,姚氏家族,日趋式微。1911年,大清落幕,孙氏中山,建立中华民国。积宽生于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为麟玉第五世孙。
其父得祥,面白皙,农民;其母刘氏,面有麻子,农妇。民国乱世,国共两党,相互拉锯,姚氏得祥,一介穑夫,埋头田地,自耕自食。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实行土革,中农成分。积宽生于中不溜之家,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共产党坐江山,人民当家作主,积宽入学念书,毕业于梁家湾高级小学。毕业证上,盖校长田喜俊印章。
1956年,商洛专署,设考场于龙驹寨,首次面向全区,招考国家干部,姚家楼赶考者:姚积宽、姚积才、姚积民、姚善勤、范方芬。后4人皆中,唯积宽落榜。试卷上,一问题:中国古代四大发明。积宽答:德国棉。是时,农村改良种植,正推广德国棉,积宽一时恍惚,将德国之棉花,误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一时传为笑柄。
建国伊始,百废待兴,急需文化者。积宽虽落第,却有文凭,文盲年代,属佼佼者。积宽天生挺腰子,行走昂首阔步,人称有派头。正当青年,血气方刚,踊跃于各种运动: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跃进,总路线,三面红旗。遂拔入公门,任商南县梁家坟乡武装干部。是时,基层干部,武干尤为吃香。身着无领章之军装,腰扎武装带,挂一盒子枪,耀武扬威,人无不仰而视之。他也自觉高人一头,大人一膀。小会发言,大会演讲,嘴角两朵白沫。本来口吃,忽然之间,口齿仿佛伶俐许多。龙从云,虎从风,人趁势而上,有姿有态,有面有貌,颇有相也。
积宽公干于梁家坟,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家长里短,秉公而断,僻壤小民,待之若宾。走村入户,请坐,请上座,肉乃腊肉,酒乃包谷酒。临行,剩余零食,打包相赠,积宽不拒,笑纳之。落下微词:爱占小便宜也。
六十年代初,商南县政府,抽调骨干力量,整顿村级组织,提高社会主义觉悟。积宽乃骨干之一,至永清区,进驻清油河,此地为田喜俊故里。田氏喜俊者,梁家湾小学校长也。积宽毕业于此,为田之门生。积宽叼空,拜访师娘。师娘见丈夫门生来访,欢喜异常,留餐。此后,积宽常拜望,见活也干,见饭也食。腊月底,田家杀猪,准备过年。乡村杀猪,有谢杀猪匠宴,肉煮在锅,师娘想起积宽,整组即将结束,邀请同食。临别,以油纸包裹新鲜猪肉二斤,并煮熟猪耳朵一只,赠之。积宽嘴上推辞,却伸手接了。
忽然事发。原来,民国期间,田家土地宽展,雇佣长工,土改之中,定为地主。喜俊商州简师毕业,已任校长,一校之长,戴此帽子,有失教育事业之体面。然而,成分一旦划定,政治帽子,必有人戴,几经会商,帽子转移于田师娘头上。积宽恭敬拜见师娘,乃对地主分子卑躬屈膝,阶级阵线不清,错不容辩。且有二斤生猪肉及一只熟猪耳朵为证,贪图小便宜也,错加一等。当夜开会,开除公职。第三天,卷起铺盖走人。
积宽本为农民,再为农民,却不似先前之农民。民以镢头刨食,对阶级阵线不清,淡然视之,而对于贪图小便宜,嗤之以鼻。不良名声,如影随行。人在囧途,越发口吃,讥作者不免笑曰:如此结壳子,咋给公众演讲来着?积宽面红耳赤,尴尬复尴尬,以至于结舌不能言。昔日挺腰子,人称有派头,现在昂首阔步,人以为傲相,讥曰:傲啥?已开除公职,还有啥傲的?一闻此言,犹遭殃打,立即蔫了。逝者如斯,日渐沉沦。人本无尾,却要夹着尾巴做人,夹尾久了,便不成人了。
毕竟曾经公干,当然不甘沉沦。积宽有一副响亮嗓子,会唱戏,能导演,便在姚家楼,承头业余剧团,自导自演。《智取威虎山》中,饰杨子荣;《红嫂》中,饰解放军排长彭林。一旦登上舞台,绝无半点口吃,扮演英雄人物,雄赳赳,气昂昂,威武豪壮。商南地处秦楚豫交界,姚家楼秦地口音,剧种却是河南曲子。舞台之上,道白为秦音,唱腔为河南曲子,西腔东调也。村民不分青红皂白,只图热闹,每逢唱戏,姚家楼祠堂前,数十里以外之山民,前来观赏。姚家楼业余剧团,声名大噪,丹凤县土门、石槽沟、油坊坪、白洋关等地,前来接戏。积宽在演戏中,找回一点自我良好之感觉。
1966年,文化大革命风暴来袭,姚家楼也陷入纷乱。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革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初始,地、富、反、坏、右,头戴高帽,脸涂墨汁,颈挂门板,跪瓦渣,挨绳子,从东湾游斗至西湾,从西湾游斗至东湾。随之,运动升级,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民国兵痞,国民党残渣余孽,凡历史有污点者,亦被示众。某夜,范氏狗娃等一杆造反派,率红卫兵红小兵若干,持红缨枪,至前石浪,将积宽房屋包围,锣鼓喧天,疾呼:姚积宽——滚出来!缘由乃老账:阶级阵线不清,当揪而斗之也。积宽门已上闩,再以磨杠顶紧,妻子一口咬定:他不在家。狗娃闹腾半夜,不得入门,怏怏而去。翌日,积宽逃到竹林关,在其妹家,匿藏月余,躲过灾难一场。
天道不测,造化弄人。积宽从此心有余悸,腰不再挺,首不再昂,背弓着,腿拉着,装一副病态。积宽终于沉沦,再不复当初气势。狗怕夹尾,人怕倒势,活倒势了,就没相况了。积宽抽烟,却不种烟。村民无钱买烟卷,自种旱烟,以烟袋锅过瘾。积宽将废纸裁为纸绺,以纸绺将烟末卷成喇叭状,抽之。积宽兜里,时常装一沓纸绺,劳动间歇,趷蹴着,移向种旱烟者,以纸绺换一捏烟末。人或有烟袋锅,无需其纸绺,积宽便一脸涎笑。人蔑而视之,极不悦意地捏一捏烟末,放在其纸绺上,积宽也不管他人眼色,卷而抽之。
1979年,商南县对1427名地主富农,全部摘帽。社会开始转型,以经济中心。平反之风,随之兴起,冤假错案,得以甄别。积宽暗忖,地主皆已摘帽,不再以阶级斗争为纲,自己却因阶级阵线不清,仍开除于公门之外,岂不冤枉?积宽破帽遮颜,来到商南县城,九曲十八弯,找到有司。非有司不作为,而无法作为。国有地主摘帽之策,也有右派摘帽之策,一些真正唾骂过共产党之右派,也平反恢复公职了。然而,翻遍文件,却无为积宽平反之政策。冤哉枉哉!
悲夫!积宽抑郁而终,时在2004年11月25日,享年67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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